close
父權和資本是一體兩面嗎?

若是,是因為歷史而偶然嗎?

又或者,是邏輯上的必然呢?

前陣子因美國大選而和朋友聊到時髦的「新自由主義」與「後現代主義」的分身乏術。後者,對於微政治(micropolitics)的過於自信,而折損了整體社會運動的能量,是這樣嗎?

我是因為後現代主義開始重視生命經驗的,尤其從接觸affect這個概念,不過我從不覺得「零碎」是一種運動議程。應該說,它是一個現象。後現代是一個有點「龐雜」的說法,任何「局部」都能包攝,若它只是一個「時代」(而無單一論理方式)的標誌。

不過,我想說的其實是,Wendy Brown用一本書在討論新自由殺死的不是窮人,是民主。更古老以前,Judith Butler跟Nancy Fraser吵架,想說服後者,heterosexism-patriarchy才是資本主義綿延下去的源頭。所以要說新自由能優先任何其他,成為症候,似乎需要更多論證。

它(新自由)把人們變成human capital,迫使我們相信「當家作主」而成為相互競爭的主體,對市場、社會秩序、政府治理都漠然卻「被參與」。的確算是一波新的駕馭之術,但背後還是得靠許多意識形態、偏見支撐,否則無以為繼。

**

哲翰表示,他大致可以想像「父權」和「資本主義」的關連可以被怎麼談,但還是不太能確定,兩者的關連是出於自身必然的還是歷史的偶然。他和喬瑟芬之間有過討論,當時的暫時結論是:「資本的累積,就本身而言應該是中性的。」

當然,資本的累積必須在人類社會中被實現。因而在歷史的現實中,資本的累積一方面藉助了父權+異性戀霸權來實現自身,另一方面也回頭過來加強後者。因為當資本累積集中在父權+異性戀霸權中的菁英身上時,會直接轉換成後者的權力,他們也會運用這些權力來保障並加強其權力的基礎結構。


在這過程中,「經濟資本」被轉換成「文化資本」,且在這個層面上,「資本和父權是一體兩面的」。當人們主張,「資本和父權密不可分」時,這個對資本的描述是de facto的,而不是per se的。因此,哲翰認為,「據此我們還不能排除,資本有脫離父權、甚至衝擊父權的可能性」。

他進一步論證,在90年代後,在新自由主義所帶來的「新資本文化」(借用Richard Sennett的詞)裡,我們看到了新的發展:「一方面資本繼續累積,繼續轉換為原有的父權文化資本。這一點,可理解為:在新資本文化中,大部分的菁英的財產還是繼承自前一兩代的家族累積,而這些大資本家族延續了一直以來的父權文化。」

然而,另一方面,「新資本文化中真正新出場的主角,是金融菁英和科技菁英,與此搭配出現的是多元文化」。因為資本的累積現在可以脫離物質基礎,靠自己累積自己,不需要完全依靠舊有的社會機制。並且,當人力開始大量流動時,舊有的族群和階級的規則,就成為資本累積的阻礙。

如此一來,我們就看到,「新自由主義動搖社會結構的同時、也動搖了保守的父權文化」。這可以解釋,90年代之後各種進步的政治議程大鳴大放、多元社會的成型,在「冷戰結束、社會開放」的背後,其核心理由是,資本開始解除原有界線,政治社會文化受到了資本累積型態「進化」的主導。

也可以進一步解釋,新自由主義下的新建制菁英文化,為什麼最終會和「政治正確」結合在一起:因為它們原本就是新資本主義下多元文化的進步觀念,只是當這些觀念不被用來保障個人,而被當作文化資本供菁英使用時,就變成顯露權力傲慢的「政治正確」。

「政治正確」和「反動父權」,從這一點來看,它們有著共通性,因為兩者都是各自的資本菁英所使用的文化資本。儘管如此,哲翰認為,兩者不能相提並論。因為「政治正確」脫下了權力工具的外表,它確實是保障了個體差異與不受壓迫的防火牆。

在此可能還是必須承認:我們的「啟蒙」和「解放」,不完全都靠人的意志,可能還是得部分歸功於新資本主義對舊有意識型態的動搖,儘管這種動搖可能只是新資本主義「剛好路過」的附帶效應,而不是其追求的目的。

(當然,世界正處於新舊交界上,舊的父權文化仍作為陰影充斥在新資本文化的背後,處於此文化中的人,依然可以擁抱這套舊版本的文化資本。只是,當這樣做時,他會被評價為反動的、保守的、不合時宜的。)

以上,我們看到的是「資本衝擊父權」的案例。接下來思考「資本脫離父權」的可能情況。哲翰舉的例子是,「數位利維坦統治人類世界的那一天」。資本不再需要人類作為代理人,而把人類當作礦源,透過AI來自我累積。在這種世界裡,資本不但沒有性別,更不反映人類的任何特徵。另一種情況是「烏托邦」。

最後,如果我們還是想嘗試去肯定資本和父權之間的結合是必然的,而不只是歷史的偶然,那麼可能就需要去思考:「資本累積」的中性機制,最後還是可以化約到「信用」與「償還」這兩個基本元素上,而「信用」與「償還」是十足以人類社會為基礎的概念,這兩個因素是否可以被性別地分析?

「欠債還錢」是「陽剛」的嗎?與此相反,「贈與」或「債務赦免」是「陰柔」的嗎?我可以想像,這樣的思考可以繼續推進,但我自己並不是很習慣、也不是很傾向這樣去思考。不過,「贈與」與「債務赦免」,確實是想徹底翻轉資本運作的人們很常訴諸的邏輯。

**

因為那場辯論是很久以前讀到的,所以容我不精確回想。大抵上,Fraser的論證就類似哲翰那樣,所以他任何「社會正義」是能夠雙軌進行,一種是misrecognition,另一種是misdistribution,雖然二者都是權力、(社會)資本分配不均的產物,但前者著重文化上的霸權,後者則是物質上的剝削。

但Butler認為,沒錯,資本累積和社會流動,的確為許多女人或性少數群體創造出物質上「平等」的機會,但那並沒有真正消除文化中的性/別歧視。

新自由主義厲害的是,它的確促成了「多元」的解放,但那是在「認同政治」的路徑中實現,同時也說服了弱勢群體「接受」先後有序的社會運動,進而削弱全體的(多元但串聯的,不是真的視為一元)動能。

新自由利用「權利」的話語,吸納了反動聲音──包括融入擁有the right to have rights(自我認同穩定+社經地位不低)的人們,反而原本同一陣線的卻面臨分化,比如事業成功的女性或LGBT v. 性工作者;healthy v. unhealthy gay;有明確性別認同的trans v. 認同不明確的trans等等。

大家可能會進而問後者「人家都法律保障你了,你為何還不…?」Butler如何論證「先父權,後資本」我有點忘了,或是他也沒說清楚。

透過「權利賦予」以維穩的是整個社會,它表面上撼動了父權,但其實是擴張了父權的scope(設想父權不是「本質上」專屬順性別男,而是一種意識形態),那被empowered的性/別弱勢對「其他人」的指責或忽略,其實是一種父權複製。

當新自由給予的「自由」的樣貌是父權的、男人形態的(man-craft)的,那我們設想其他樣貌的自由(而平等)的機會就被限制了。不過主張父權先於資本的,大部分都很難好好解釋兩者的黏合為何有階序,大都從相互嵌合,進而增生、「變態」(metamorphosis)帶過。


但Butler那場辯論中,唯一想否認Fraser的是:misrecognition和misdistribution不能切開來看,因為後者是前者的產物。他自己後期提的precarity就是包容二者的,即平權形式的「假友善」無法消洱偏見和歧視,而那才是使弱勢永遠處於「被父權/賦權」位置的原因。

回到討論串,因此或許Butler設想的就是一種烏托邦(這點我也承認,甚至有人認為他這樣說,會一直提醒被賦權者的弱勢位置,也是一種biopolitics,也不無可能);也像喬瑟芬提到的,在運動策略也略遜一籌,因為照這個說法,就甚至不會有「策略」的可能。

但Butler之流總是提到聯盟(coalition)的重要性 ,時時留心對抗父權的終極目標,也能維持多元而串聯的運動,不論是對抗階段性的物質剝削,抑或遠程的「好鬥、競爭、陽剛」的社會標準。

換句話說,「為什麼一定要積累資本、成家立業?」不過這種微型政治也經被批評是小清新綱領,而忽略了現實生活中人們對「不平等」的感受,始終還是唯物的。

**

回過頭來看,我這才發現,與哲翰之間的對話不在一個平面上,又或者,我的回應有點失焦了。希望這次有回應到上面的討論,因而「本質主義」的邏輯與陷阱,似乎才是父權或資本能不斷自我增殖、複製的動能:只要「中數」帶之中的對立無法解消,就永遠觸及不了「極端值」。

父權(patriarchy)其實是「家父」(patria)與「統治」(archy)兩個字的合體,前者有男性宗主的意涵,亦有家長、父系世襲(paternalistic)的感覺,這個patria在宗教裡亦有牧者(pastorship)的意義在,因此被賦予領導、優先、包容、保護、管理的(實然)位置,也順勢正當化了統治者的(應然)權力。

乍看之下,這或許與「資本主義」中的自由,非常不同,甚至有可能如同哲翰說的,其自由極大化(或去人性化)將可能顛覆父權,但Hartmann在The Unhappy Marriage of Marxism and Feminism (1979)則反過來討論,即針對「資本」的馬克思主義與針對「父權」的女性主義之間的矛盾?

歷史上,前者經常將後者視為階級鬥爭「整體」中的一部分,因此「較不重要」。Hartmann在這篇文中也承認原始意義下的父權與資本主義之間時常發生衝突,因前者之保守性格不一定符合自由競爭的內涵,但作者更指出,資本的累積卻「從未中立」。

儘管兩者在理論上,不一定共容,但在實際上,當今西方資本社會的操作與實現,是以「男性中心」的世界觀運轉,也就是說,父權先於資本主義(甚至馬克思主義)的情況下,儘管後兩者都試圖「中性化」自己的論理,卻不可能自身於外,才會因此經常需要「附帶一提」關於女人的問題(woman question)。

資本主義裡的「理性決策者」(或馬克思主義裡的普羅大眾)是以男人的形象作為基礎,這點Wendy Brown在Undoing the Demos (2015)也有提到。

不管是政治人(homo politicus)或資本/新自由主義下的經濟人(homo oeconomicus),只是──用Wendy Brown話說──新自由主義把經濟行為自市場延伸進家庭領域,將女人及其工作亦資本化(但位階仍低於家庭外領域的人力資本),並加強其「對生產社會的責任感」。

換言之,就算出現女主外、男主外的分工,也只是生理性別(sex)上置換,而沒有捍動家庭內、外社會性別上的意義。但這個透過「視為有給職」而直接等同於「被賦予經濟自由」的過程,會讓人誤以為性別平等了。殊不知,只是更合理化了公、私之間的分際與高下,而這根本不是女性主義中所謂「分工」的意義。

Lindsey German在Theories of Patriarchy (1981)的文章中提到,父權的概念──就如同Wendy Brown對新自由主義的想法--是不斷變態且增生的,在不同的脈絡或社會關係中總有不同解讀。然而最流行的兩個版本有二:其一,Juliet Mitchell等人將父權(文化的、意識型態的)與資本(經濟的)分別來看。

其二,則是像上述Heidi Hartmann那樣,認為父權思維及其維繫社會的手段,對「非父他者」本身就是一種剝削,毋殆資本介入。如果我們搭配後現代思潮中的「反本質主義」(anti-essentialism),則這裡的「父」與「非父他者」不是以生理性別為基礎的,而是一種屬於父權治理方式中的管理與被管理者而已。

如此一來,無論時代如何進展,若社會中始終存在一種家長的、世襲的、牧領的思維,並理所當然地延續強者v.弱者;包容v.邊緣;保護v.受害的二分位置,那我們無法斷言「父權有被挑戰到」,而只是產生父權的新的變形。這樣來看前陣子紛紛擾擾的國家女性主義(state feminism)似乎就能想像了。

而新自由主義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(或許出於偶然),但其對「投入市場」而自我資本化的「理性、競爭人型」更多的喜好與偏重,似乎只是延續了資本社會對性別不平等的容忍。這裡的性別是gender (role),而非sex(當然生理性別的不平等也存在,但那也是出於sex=gender的化約論繼續存在的關係)。

回到最一開始Butler跟Nancy Fraser的論戰,或許這樣更可以理解為何前者認為「問題不在法律上平權(或政治正確)與否」。設想,貌似多元、百花齊放的平權運動,若只是使「被賦權者」從「非父他者」晉升為「quasi-父」,以維穩原來的統治方式,那這樣根本與解放無關,而只是填充新的彈藥。

若典型「非父他者」的人數越來越少、能力/能見度越來越低,那對顛覆父權的目標來說,似乎只會越差越遠。就如同資本主義一樣,當它吸納(或適應於)民主、自由、人權等價值,而搖身一變成為新自由主義時,我們似乎只會越來越不知從何下手。

因為,它已為原本佔多數的他者再劃分「他者的他者」了,讓人摸不著頭緒:誰才是既得利益者?到底誰被誰剝削?也因此,任何批判都顯得越來越無力,因為所有「政治正確」的話語都像是一指指別人、四指罵自己,而間接助攻了傳統意義上的、原型的「政治不正確」。

**

在與Nana通話後,又或者,「父權」只是一種權力的圖式,其原型還是權力(power),而「父」只是其代言人、傾向「管控」的某種操作手法,至於有沒有可能出現另一種主體間「互不宰制」的權力關係──或那是否還能用權力的話語分析──這我不確定。又,是否「有壓迫就有抵抗,有網羅就有破口」仍為真呢?









arrow
arrow

    JELPH Po-Han Le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