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華語世界裡,Rosi Braidotti好像一直都是以他的後人文(post-human)的哲學思想聞名,尤其因為他後期的作品大都從科技、網絡、媒體出發探討主體的複雜性與不確定性。但他其實也是個知名的女性主義者,在歐洲奠下了女性研究(women’s studies)的基礎【註一】。

事實上,他早年甚至蠻反對在美國崛起的性別研究(gender studies),因為他認為「性別」是一個穩固並可能本質化兩性差異的的概念。比如在Elizabeth Weed和Naomi Schor合編的那本《當女性主義遇上酷兒理論》(Feminism Meets Queer Theory, 1997)書中,同時收錄了Judith Butler對Braidotti和Gayle Rubbin的訪問,裡面真是刀光劍影。

他們反覆回到性/別(sex/gender)與性(sexuality)的基礎問題上,爭論著應該如何理解這些概念之間「既不可分又不得不分」的糾結關係【註二】。而讓三人糾纏不清的癥結點就在於「什麼是女人」,或「女人是(或不是)什麼」這個問題上。這其實也反映了自七〇年代以降,大西洋兩岸的女性主義者對「女性主義」實踐與女權運動不同的理解及策略【註三】。

Braidotti著述頗豐,而且針對不同議題經常採取不同的論述策略,但唯一不變的是德勒茲(Gilles Deleuze)和伊瑞葛來(Luce Irigaray)對他的影響。雖然他對德勒茲的理解也是浮動的,但大致上還是可以捕捉到他如何試圖調和女性主義與差異哲學、遊牧主體之間的關係【註四】。

*** 德勒茲:「生成女人」的遊牧主體 ***

在強調「差異」的後結構思潮中,德勒茲的思想具有一個獨特的位置。他的遊牧主體性(nomadic subjectivity)理論,強調了主體的肯定性結構,也因此讓德勒茲不同於較為虛無或相對主義的當代哲學範式。相較於傅柯,德勒茲將主體政治(politics of the subject)重置於美學與倫理學的框架中來討論,並著重於主體欲望的情感動能與肯定意義。Braidotti觀察到德勒茲對主體性的再定義,在後來的著述中產生了兩種派別:其一強調社會與經濟面向,用以批判後工業時代的消費社會;另一強調美學面向,用以支持文化研究所開啟的語言轉向(the linguistic turn)。這兩種走向在Braidotti眼裡都是一種過分簡化德勒茲理解的解讀。

Braidotti首先從德勒茲探究現代哲學中「生成女人」(becoming-woman)這個問題出發。從尼采以降,「大寫單數女人」(Woman)就經常作為哲學上的大寫他者被討論著,形成以人文主義作為根基之現代哲學的「陰性/陰柔」面向。德勒茲面對這個問題時,並未佯稱自己為女性主義者,更不是書寫陰性的哲學家,反而是把「生成女人」作為概念結構的核心。相比與他的許多追隨者,德勒茲本人反而更留意到不同性(sexes)之間不相稱的權力關係。

不過,Braidotti認為德勒茲與瓜塔里仍然留下了一個未解的問題:在他們的差異哲學中,究竟該如何理解性差異(sexual difference)?一方面,德勒茲近似於女性主義對形而上差異的解構,假設性差異是所有其他差異的媒介。另一方面,德勒茲試圖將性差異包含在其他「生成」的形式中,包括生成動物、生成昆蟲、生成少數(becoming-minority)。然而,Braidotti認為與其追求一個最終的解方,不如重新探究這兩種途徑所創造的張力;而女性主義在這問題上是不可或缺的理論工具。

德勒茲關於「物質」(matter)的思想起點是重新定義「內在性」(immanence)這個概念──其指稱的是主體之單一但非本質化的物質性具現,也用來描述「生成」、複雜性、斷層與生命體的運動(vital movement)。延續經驗主義的傳統,德勒茲總在攻擊西方哲學中形上學的核心地位,尤其在拉岡式的精神分析話語中。特別讓德勒茲不順眼的是精神分析中將性化的身體(sexed body)神聖化,而證成具現化自我的內在真實;此外,精神分析最終將陽剛與陰柔兩個極端制度化,以將性差異定義為「陽具中心主義」單向經濟的驅力。最後,精神分析學派也偷渡了黑格爾的思想,將欲望視為匱乏且包含其否定意義。

德勒茲反對這種由許多二元對立所構建而成的理論框架,因此他提出一種去本質化的活力論(vitalism)。德勒茲所理解的身體,是一個可供眾多生成的空間——非個人的、多晶體的組成。這是一種基進的反人文主義,主體的肉身及其物質性是一個由潛能與強度所構築而成的動態網絡,隨時在行動、隨時在變化,因此不如形上學所預設那般,能作為自我的再現。

德勒茲不接受有所謂穩定且具有根本基礎的「單一/認同」(identity);他否定「自我」具有根源;他反對「經驗」是一種單一完整概念——這些構成了所謂的遊牧學(nomadology),強調主體是在生成空間中產生,也因此會不斷變化。比如在西方哲學中,「陽剛性」經常作為理性、自制、自我再現、超驗性及其定律等內涵的象徵參照,也因此具有指稱並安置他者性(otherness)的權力,作為主體性參數所排除而出——「以外」之組成。德勒茲認為,陽剛性與中心的穩定性相吻合,而構成西方哲學所謂之「存在」(Being),也因此陽剛性是與生成過程相悖的,因為後者創造差異、撼動「自我」。

*** 亦友亦敵:「生成女人」與女性主義 ***

這個推論結果顯而易見:德勒茲再陰柔性視為生成的動力,也成為自我去本質化的主要途徑,而這也是為何「生成女人」會成為德勒茲哲學中的必要(但非充分)的概念之一。在這裡需要強調的是,這裡的「女人」(woman)並不是女性(female)具現的事實或經驗;相反地,德勒茲消解了形上學兩性之作為兩極的穩定性,並試圖取消在認同範疇中「經驗」的權威性。因此,「生成女人」是一個兩性皆能參與之多形態的變化過程,包括經驗意義中的女人。女人做為疆界流動的象徵,也能潛在地擾亂「陰柔性」本身(即在陽具中心的傳統哲學中,被視為兩極中之必要「他極」)。

在這點上,德勒茲與許多女性主義者立場一致,都反對「伊底帕斯情結所理解的陰柔性」,其將女人化約成陽剛性之反射及補充物。而德勒茲所概念化的女人,作為一個持續生成的過程,接納反伊底帕斯女人(non-Oedipal woman)的積極意義;這種反伊底帕斯女人抗拒陽具中心主義的生育象徵性,反對以性差異(以及由其出發所建構的性知識)作為兩極——即否定陰柔性及其象徵地位的女人。對Braidotti而言,欲「生成女人」的女性主義者,則需要反抗傳統人文主義的思考方式——比如所謂的平等主義、強調性/別差異的女性主義流派——進一步放棄整套的女性本質主義。

Braidotti認為,這種反伊底帕斯女人是德勒茲遊牧主體的原型,而也成為Braidotti自己理論中的另類主體(alternative subjectivity)。這種主體追求概念化之前的情感與強度,其不僅關注哲學命題的內容,更在乎「做」哲學這件事本身的影響力——如何另類思考、如何提出不同的思考路徑,成了德勒茲哲學與女性主義的交會點——比如德勒茲提出的塊莖(rhizome)、無器官身體(body without organs)等概念,都是為了取代原本固著的思考範式。

德勒茲思想對女性主義的影響是複雜的:一方面,無法否認歐洲女性主義具有人文主義的基礎,既強調女性生命經驗的實證性,也著重兩性間權力關係的相對性與不對稱性。不過自從後結構主義興起後,女性主義者又進一步提出反人文主義式的女性主義,強調以性差異的積極意義作為逃離人文主義的路徑——基於「在陽具中心文化系統中,差異性被貶斥」的假設,於是導致「差異」自然化的結果,卻也去歷史脈絡地本質化了「差異」。

主張性差異的女性主義哲學,視「差異」為針對女性主體建構系統性剝奪權力及羞辱的參數,即所謂象徵性缺席(symbolic absence)。女性主義者透過探查「差異」,以推翻原本具有貶低、壓迫意味的「差異」,並試圖給予「差異」積極的意義。最後的結果就是整全地重新評估女性主體的單一性;也就是說,性差異的主體不是作為「大寫單數男人」(Man)的「大寫單數女人」(Woman),而是具有反身參照意義的女性—女性主義主體(female feminist subjects),因此:「大寫複數女人」(Women)是「非男人他者」的其他。

*** 伊瑞葛來:「生成女人」對陰性的迴避 ***

然後,Braidotti認為,後結構女性主義卻陷入了其內在矛盾之中——捨棄或保留(保留多少)人文主義的精神。比如露西‧伊瑞葛來(Luce Irigaray)強調以「模仿」(mimesis)作為性差異理論的實踐策略,暫且再強調其欲推翻之二元論中之雙極中的一極。總體來說,女性主義實踐總是趨於一種基礎主義(foundationalism),因為其為賦權於專屬女人的存在/當下、象徵性權威及思想;但女性主義哲學欲背離了這樣基礎主義的基礎,甚至當它批評「平等」這個概念有其極限時,誤將「平等」視為性差異的敵人。當女性主義採取了極端的反基礎主義時,就會將性差異所造成的傷害換譯為女性主義主體的另類生成。

當女性主義者對科技(及其社會和象徵系統)表現出躊躇不決的質疑時,女性主義的人文主義色彩更為鮮明。就算是強調虛擬肉身、科技與自我具現間之多重交集的數位女性主義的先趨唐娜‧哈洛威(Donna Haraway),都無法完全自「女性經驗」的召喚中抽離,而這也是Braidotti認為女性主義實踐的重要成分之一。最後,哈洛威還是著眼於「認同」的問題——何為「人」?——而捨棄了討論解轄域化主體(de-territorialized subjectivities)的可能性——何為「非人」?

在這個理論框架中,不難想像為何德勒茲對「生成女人」的重新定義招致了不少反對,尤其在女性主義陣營中。Luce Irigaray在《此性非一》中就對德勒茲對「女人」的詮釋(總是流動、邊緣、不「存在」的將來主體)持保留態度。Irigaray認為這種「去本質化」的企圖並沒有考慮到不同性別(sexes)之間不相稱的權力關係,及其對具現經驗的影響。

Irigaray也提到,德勒茲作為一個白人異性戀男子的位置,卻沒有真正鬆動其「做哲學」時的發話位置,如何證明「生成女人」的真實性。而這點也是Braidotti認為德勒茲在這個問題上會自相矛盾的原因:只有在歷史上擁有「穩定主體」特權者,才有資格與能力置疑「認同固化」(solidity)的問題。Gayatri Spivak也曾作出類似批評,唯有在陽具中心世界裡保持穩定者,才會注意到穩定這件事,並起身批判之,卻也落入穩固/流動、集中/逸散的二元論。

當女性主義後來不再關注形而上「女人」的整體,而強調「所謂女性」的多元性時,也越來越將「女人」的概念發散出去,成為不同種族、文化、性傾向、年齡、階級的女人(們),也使得女性主義能避免本質化的陷阱,但也越來越難從哲學的角度思考「何謂女人」——女人不再抽象,不再隸屬於「陰性」,也不再「同一」。

然而,這也是Braidotti認為德勒茲思想再度與女性主義產生交集的地方,儘管德勒茲仍然沒有回答「生成女人」與真實的女性經驗之間的關係,但德勒茲這難以言喻、無法自己概念化的發話位置,正是他與女性主義糾葛之處。Braidotti試想,若德勒茲承認了「陰性」的絕對從屬地位,那他是否就與不分性別「多重生成」的主體理論相互矛盾了?這個張力源於德勒茲假設「性」是欲望流及其強度所構成,而非出於匱乏(lack)。

*** 再嫁接:既是女性主義也是遊牧哲學的「生成女人」 ***

不過Braidotti認為,這卻與後結構女性主義產生異曲同工之妙,因為「女性」不在中心也不在邊緣,女人不隸屬陰陽矩陣中任何一極,女性主義者的主體是隨時改變、移動的,既模仿任何其他主體,卻也從未真正成為誰。女性主義者的「女人」是「所有他者之其他」。而再進一步,Braidotti主張女性主義的行動策略是「反記憶」(countermemory)——拒絕遺忘(或拒絕遺忘)弱勢的生命經驗,承擔「為成為他者而生」的另類主體,但是是以德勒茲式的積極欲望與肯定式政治為原則。

但會不會女性主義所提出的「生成多元的女人」(becoming-diverse of women)與德勒茲所謂「生成女人」的概念是不一致的呢?事實上,總被認為是女性主義版德勒茲的Braidotti在批判德勒茲思想上從未鬆懈過,他甚至曾說過:德勒茲的「生成女人」無法完全連結到真實生活中女性的生活、經驗、困境、運動,而這種「省略不談」的哲學是危險的,不論德勒茲再如何有創意地組裝象徵意義上的「女人」,並賦予「陰性」攪動秩序的積極意義【註五】。

Braidotti最後認為,真正的癥結點在於:我們如何定義無法再現的(女性主體)與得以再現的(陰性之象徵力量)之交集,並使之產生顛覆主體化程序既定規範的能力?於是最終,任何人都是「女人」,任何人都能遁入遊離的陰性中(或因附隨陰性空間而不再固著),那將是一個「後女人」(post woman)的時代——陰/陽界限的模糊,但女性主義者設想的「生成多元的女人」仍不該化約成「無性差別」(sexually undifferentiated )的多重性。就這點而言,Braidotti還是堅持女性主體在「性」上的意義,即便那個意義反覆、逸散且不固定——諸如當時興起的怪胎(queerness)、跨性(trans-ness)的女人等。

我們可以稱這些為新主體:在特定時空、女性主義實踐下,「正在成形的主體」(subject-in-process);又或者,我們可以進一步認為他們是:受到反性差異伊底帕斯化所驅動之欲望,為突破陽具中心帝國轄域而生的新主體,利用陰/陽互補且矛盾的哲學意義解消陰/陽界限。但Braidotti自己視這些「新女人」為一種遊牧主體——永遠生成中,卻無法定型的非陽性他者(non-masculine others)的其他主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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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註一】他最有名的成就就是在1991年時,於荷蘭的烏特勒支大學(Utrecht University)開展了一項「歐洲跨領域女性研究網」(Network Of Interdisciplinary W♀men’s Studies in Europe)的計畫,又稱噪音(NOI♀SE),持續至今。

【註二】前者訪談文章是Feminism by Any Other Name,而後者訪談文章題名為Sexual Traffic。

【註三】關於法國女性主義,包括Hélène Cixous、Luce Irigaray與Julia Kristeva三大家的立場,以及他們與英美女性主義者之間的矛盾,可以參考施舜翔這篇《西蒙波娃之後:法國女性主義及其不滿》。

【註四】本文主要參考Braidotti早期的文章與訪談,尤其是那篇刊於Man and World上的《包含差異的遊牧理論》(Normadism with a difference, 1996)。

【註五】參見Bolette Blaagaard與Iris van der Tuin合編的《布拉伊多蒂的主體》(The Subject of Rosi Braidotti, 2014),其中第一章即點出Braidotti來回遊移德勒茲思想的雀躍與躊躇,而這顯然受Irigaray對德勒茲的批評影響很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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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草稿,預計投稿至【01哲學】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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