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明叡:
有個問題想請教,或借本版高人氣請教各位朋友,是有關於「好同志」、「壞同志」那部分。愛滋防治政策論述中一直存在的難題之一,是總會有人會質疑說,為什麼男同志們不好好檢點自己的行為,雜交、多重性伴侶什麼的就算了,但為什麼不戴套?
我一般的回應是說,疾病防治歸防治,不管危險因子的道德性質(不然太多事情都要做道德評價了,例如嗜吃雞排珍奶,易導致多重慢性病,這也是道德可譴責?),只要能夠早期去除危險因子、預防疾病發生就好。但我自己也覺得,其實這種回覆只是技術性避開問題。可能我內心其實也在呼喊吧:「到底為什麼要做危險性行為?」、「這很不符合Rawls「無知之幕」預設人的「風險趨避」(risk aversion)」之類的。
想請教是否有論述或文獻正面處理這個問題的?自己搜尋總感覺關鍵字設得不得要領。
X‧X‧X‧X
江河清:
建議可以找一下Richard Parker談愛滋的文章,我自己的觀點受他影響很大。我認為台灣男同志感染H的比例在總人口數中的確偏高,這是事實,但問題是我們如何理解這個事實,並做出回應或提出政策。我之前寫過這段文字:
病毒不會預先選擇一個人的身份後才決定要傳染給某一個人,病毒也不會歧視任何人,所有的歧視都是人為造成的。然而,一個人的性別、性向、種族、階級、年紀等身份位置卻會深刻地影響到他/她接觸到病毒傳播的機會;於是有一些人會比另一些人更容易暴露於病毒傳播,愛滋的污名更進一步生產了所謂的「高風險族群」。所以,愛滋防治並不只是一個公衛或醫學上的問題,愛滋病更是一個關乎社會邊緣與不平等的問題。
X‧X‧X‧X
李柏翰:
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,我也記得自己以前好像在哪裡討論過類似的問題,但實在想不起來,所以沒辦法直接複製貼上,只好重新梳理──以下都是針對MSM的情況。
首先,我想到的是「淫亂假設」(promiscuity assumption)。雜交、多重性伴侶和熱衷交媾等,是否就是淫亂?若是,從事這些行為的人是否就是「不負(道德)責任」的人?若是,為什麼這些人寧願不負責任──是什麼讓這些人不顧科學上的風險因子和道德上的譴責危機,而從事這些行為?我想到的是行為前的養成與行為時的環境,比如對自身性認同的壓抑導致日後對「放縱」的渴望,以及自身在探索、理解並認識「同性性主體」(homosexual subjectivity)時,週遭環境的影響。
在同志社群中(甚至在英國),都時有所聞強烈的「恐性」氛圍(sex-negativity)──不是指不敢或不能做愛,而是做太多會感到羞恥,被同儕發現可能會被訕笑或指責──而這是否受到全體社會的異性戀貞潔教育(abstinence-only sex education)的影響不在討論範圍內,但可以想像無論是出櫃前(若我們以出櫃當作自我認同完全接納作為粗略的指標的話)或出櫃後,雖是因「性」(或情,或慾,或whatever)而產生的個人性(individuality),卻並未真正獲得滿足──因而越受壓抑的,越被渴求。
其次,如你所瞭解的,MSM不全然等於男同志或gay(這我記得我們之前有討論過),而要求「男同志」戴套與要求「MSM」戴套,或要求「淫亂的MSM」戴套,我想三個是不同層次的問題,也需要三種不同策略。後來在許多有暗房的酒吧,甚至公園(cruising bar/park)、桑拿等實體空間,都擺放了隨手可得的保險套,不過使用的情況如何,仍須進一步看看有沒有相關研究;但有一件事可以討論──什麼人會傾向去這些場所?他們對性、對其他人的身體和健康的態度、對疾病的認識如何?
唯一確知的是,他們從來都不只是「男同志」那麼簡單──沒有人能純粹是gay而已──還具有許多其他身份,所處的年齡層、教育水平、「出櫃」程度、伴侶狀況、社經地位,甚至樣貌(所謂「被慾望性」(desirability))都可能影響去這些地方尋歡的動機、頻率、行為模式,甚至性愉悅的經驗。暫且不談早期的公廁研究(如《茶室交易》),後來也有一些有趣的發現,像是趕時間的公路司機、對暗室著迷的人、有特定戀物癖者等,這些都無法用「男同志」一言以蔽之,可惜我們的認識還太少。
此外,同樣的,對於「性」的價值判斷也影響了每個人的「保險套斡旋」(condom negotiation)的地位或能力。在MSM裡,仍存在性角色的階層問題(top/bottom hierarchy),這背後涉及了更深遠的性別、性別氣質、各地文化差異等問題,為免太複雜先跳過。不過,的確有許多0號(被插入者)被預設了許多行為和情緒的表現,而可能(表演)較為被動、順服──當然不能以偏概全──但若是如此的0號,其斡旋能力可能較低,因此與其要求他主動避險,不如先賦權(sexual empowerment)。
類似的情況,若發生在符合霸道形象(或自我感覺陽剛)的1號身上,他就可能是現場唯一的「風險管理者」,而他們會如何處置那個被定義為具有風險的性行為,則取決於他們性健康教育的程度、對疾病的認識等。現在有許多人都不分(可1可0),在不同情境中,隨時可能是那個掌握(或失去)權力的人;這個落差也可能發生在吃藥的人(包括PrEP)、感染但尚未服藥者與非感染者之間。因此每個人的確總是在「檢點」,只是每次心裡的小劇場後,可能做出不一樣(但能說服自己)的決定。
最後,我想提一個值得探討的事,那就是「資訊落差」。這裡我不是在講因為健康不平等所導致的性(健康)教育的差距,而是在英國耳聞到的「資訊提供者」(information providers)之間的落差──比如向NHS或一般GP諮詢時,他們可能會耳提面命口交或吞精的風險;相較之下,若尋求協助的對象是THT(Terrence Higgins Trust),他們反而是會盡量安撫焦慮的社群,口交和吞精沒有那麼可怕。又或者,前者會先表達參加性愛派對是不負責任的行為,後者卻只是藉機提供「預防感染ABC」的資訊。
基於同樣資料卻產生不同方式的「輸出」(倒不是解讀的問題,而是對「性」大小事的態度影響了說法)。我猜想,這樣的論述差距始於公衛/醫療專業與關照性生活和高危群體的兩種目標;姑且不論兩者利弊得失,但對於平民百姓而言,這其實可能是困擾的,因為人們對「健康資訊」的想像和要求是口徑一致的;有趣的是,我自己和身邊許多人──當接收到的資訊不一致時──或許會傾向接受能安慰到自己的說詞,卻無法擺脫另一方的恐嚇修辭,最後竟得出「算了,好煩喔!」的結論。
由上面四個情況來看,我想我的小結會是:(1)in general,我們對「性」的認識還太少;(2)我們對發生性行為的現場認識尤其少;(3)於是我們簡化成「特定族群」為高危者,只因為他們的存在越來越顯著;(4)相形之下,性健康的資訊卻不夠普及或具有說服力。然而我畢竟不是公衛專業,所以無法完全推敲出緣由或解方,但我的確感受到(從我自身與身邊友人的經驗),我們仍無法確切得知人們在某個時點為何作出「戴套」或「不戴套」的決定,也因此難以評估或預測性行為。
- Jun 15 Thu 2017 23:00
【關於愛滋的兩三事】
close
文章標籤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發表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