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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佳吉潔芙:那麼這會是今天我們所面臨的局面嗎?

 

巴禮巴:這可能就是我們會吵開的點。在我們最近一次的合作中,華勒斯坦把他所觀察到的情況,稱為當今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整體危機,以及所有政治戰略所導致的後果;但我並不認為資本主義真的陷入整體危機中;我想這是一個變異(mutation)的時刻。這不只是修辭上的差別,從我的立場來看,「國族」和「階級」並沒有即將消亡,反而持續在這個體系中發揮不同的作用。

 

波佳吉潔芙:在德國,「種族」這個概念是不能被使用的,因為納粹那段歷史的緣故,它成了一種禁忌。這本書的德語版,是唯一一個版本把標題順序列作「種族、階級與國族」(Rasse, Klasse, Nation),而不是「種族、國族與階級」的。即使到了1980年代,人們還是覺得把種族與國族放在一起是有問題的,因此把階級放到中間,以中斷兩者的聯繫。

 

華勒斯坦:「種族」這個概念不可避免地會被連結到階序的事實。如果你面對某種等級制度——有的人享有更多的特權,更多財富,在各方面都佔據更多好處——你就會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,而你也會隨之得出某種合理化階級制的理由。而一旦這麼做了,你就成了個種族主義者,因為你只是在用不同的話術而已,但那就是種族主義沒有消失的原因。只要你身處階序體制中,你就處在一個種族主義的體制之中。

 

種族主義無非是為某些人在各方面(如住房、教育、收入、社會聲望)都比另一群人享有更好的生活標準而提供之辯護。就此,若你因而得出結論:他們之所以有權利這麼做是因為因此這是無法避免的,然後你就又陷入種族主義話語中了。

 

波佳吉潔芙:你們視種族主義為一種「廣泛的反猶主義」(generalized anti-Semitism)所採取的研究取徑,更新並基進了批判理論的觀點——後者始於阿多諾Theodor Adorno)的論點:反猶主義是關於猶太人的流言蜚語。如此,我們便無法透過猶太人的存在來解釋反猶主義,而是反過來思索「猶太人」是如何被創造、分類並複製的。

 

這些分類不僅倚賴一系列種族化的實體,也有賴於其他歷史結構,如性別關係、「國族」的歷史,以及資本積累和階級鬥爭等「多元決定」而來。各自交織轉介後,成了「沒有種族的種族主義」(racisms without races)。因此,「當代」的種族主義呈現了一種獨特的形式,由全球範圍內之諸多偶然共構而成——國族主義、反種族主義的形式、實踐及話語,以及剝削的方式等等。

 

由這獨特的種族主義而來,有兩個問題。其一,若應有一套統一用語,我們應如何理解種族主義不同構成之動態性,它是歷史的偶然,是多變的,還是可被定位的?其二,若我們把「多元決定」當作理解種族主義的步驟或方法基礎,我們或許會陷入多元決定和相互結構的無限循環當中,而找不到出路。面對這個情況,或許不得不回到舊有的概念武器庫,提問:是要「決定」(determination)還是「對立」(contradiction)?或者,這件事關乎主要矛盾的決定性問題嗎?或更挑釁地,把「階級」當成種族主義和國族主義的外部因素,或歷史上的偶然性?

 

巴禮巴:這正是我想說的。但針對「受壓迫民族」的殖民主義歧視,當然也不能化約地使用對反猶主義的分析。在反猶主義的例子中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——你所面對的是幾乎相反的情況。猶太人並未被放置在劣等種族的位置上;問題在於,猶太人被視為內部的敵人,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卻表現得更優秀。因此,從心理學來講,他們更多是被當作是處於同等地位的威脅。

 

華勒斯坦:這和川普的訴求沒什麼不同——那些事實上處在底層、並對此心懷不滿的人們,決定用某種分類方式來稱呼那些壓迫他們的人,比如「知識分子」(intellectuals——在此已經運用了「種族」這個概念,作為底層試圖通往更高階層所採取的方法。

 

巴禮巴:我認為,為了區分和組織不同形式的種族主義,人們想出了很多二分法或類別。當這一切變得太複雜時,你就可能會忘掉華勒斯坦所強調的一些普遍力量或趨勢。另方面,有一些人是沒辦法被消滅的,他們構成了我們當今對種族主義之認識或描述的理性之一部分,以及對種族主義之政治功能的理解。

 

華勒斯坦會更直接地主張經濟功能的作用,也因此堅持「階級」的鏈結,而我則更堅持「國族」的功用。如此一來,把種族主義、仇外心理,以及國族認同視為一種同質類別之間的連結,就已經是將文化因素納入「種族」定義的考量中了——就如同鄂蘭(Hannah Arendt)所教導我們的,如果你去看看19世紀的非洲,或20世紀的非洲國家(如剛果),你不僅會發現剝削問題,還會看見種族滅絶或極端主義。當然,這其中存有一個灰色地帶,但也存在不同的兩極。我不確定我們是否能夠徹底解釋反猶主義,或用與種族主義相同的範疇來描述它。

 

今天,伊斯蘭恐懼症(Islamophobia)正在歐洲和美國滋長著;不過其實它一直都存在,只是在過去它不是什麼核心議題,但如今由於911事件和其他原因而成了熱點。事實上,在歐洲,伊斯蘭恐懼症作為核心議題已經長達二三十年時間了,當然主要是因為來自土耳其、北非、撒哈拉以南非洲等地所遷入的移民人口之增加;伊斯蘭恐懼症對於反種族主義來說同樣是個核心議題。在這個問題上,法國處理得很糟糕——出於法國採取的國家世俗主義,再加上法國對過去在北非實施的殖民採取絶對否認的態度,並拒絶加以反思。

 

波佳吉潔芙:好的。最後一個問題。在你們看來,有沒有什麼超越種族主義的選項?

 

華勒斯坦:我認為資本主義體系正處於結構性的危機之中,它要嘛會變成一種具有極端種族主義色彩的等級制度,或是一個前所未有相對平等的制度。所以是的,有可能出現讓我們能夠超越種族主義的選項,但這無法預測。等到四十年後再問我這個問題吧;到那時候,我們要嘛將擁有這麼一個選項,要嘛啥也沒有,因為我們將處於我所認為的分歧點上。

 

巴禮巴:要嘛更好要嘛更壞,這和同義反覆沒什麼區別(笑)。但實際上,我很喜歡他所提出的分歧點這一說法,只是我傾向於認為,分歧點並非在未來,它就在當下。

 

華勒斯坦:沒錯,我們已經處在分歧點之中有一段時間了。

 

巴禮巴:華勒斯坦有一份政治議題清單,他把其中一些列為對於左翼來說至關重要的、即刻的或中期的政治目標,並想使其成為某種對全球左翼來說可以具體化實施的目標;如此一來,或許能為世界帶來某種歷史趨勢。這是一種進退維谷的困境——反種族主義,或針對不同種族主義形式的批判,包括反難民、反移民、仇外都涵蓋其中。我想說的最後一點是,未來雖是不可預測的,但也不是無法避免的。

 

人類多元性表示我們並非同一的,這些複數的多元性並非固著的——它們是民族的,是語言的,或許廣義上來說是宗教的,是性的差異,而這一切永遠不會消失。這是一個難題。我們該如何處理多元性呢?你無法單純透過援引平等和自由的普世原則來解決它。人類的多元性被收編,用以打造等級制度並施加種族壓迫,這並非不可避免的;但在我看來,人們嚴重低估了這個難題會繼續存在下去這件事。

 

華勒斯坦:是的,那並不是無法避免的。但另一方面,種族主義將會在未來永遠持續下去,我們會把人們按照一種或十種不同的方式加以分類,會為這些分類範疇命名,告訴大家分別屬於哪一組;至於組別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呢,可能有一組地位高一點,有一組地位低一點,然後你就染上種族主義了。

 

巴禮巴:的確就是這樣。但研究發現,你無法簡單地透過改變人們的心理來消除這些分類,它們是伴隨著階序制度、歧視、壓迫而存在的。它們有其存在的客觀條件。

 

波佳吉潔芙:你們似乎認為多元性是先於衝突而存在的,但或許情況是相反的?

 

華勒斯坦:多元性只是一個晚近的修辭,用以承認在經濟體制內,存在著種族主義範疇的事實。然後走了那麼遠,我們只是撂下一句:「不,多樣性是件好事!」。這表示我們必須去做點什麼,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改善某群體的處境,以幫助他們生活在更大的社會中。但那只是一種改良主義式的修辭——透過做對某群體有利的事情來改善其處境,但這並不會真的消滅種族主義。

 

波佳吉潔芙:非常感謝你們能夠抽出時間和我聊這麼多,這是我的榮幸。

 

巴禮巴:謝謝你。我想,就我和華勒斯坦的合作而言,我倆還從沒有過這麼長時間且細緻的談話。

 

華勒斯坦:非常感謝你組織了這次的訪談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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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JELPH Po-Han Le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