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邀《巷仔口社會學》的草稿……

 

*.*.*.*.*.*.*.*.*

 

新冠肺炎(COVID-19)首例於中國確診後已擴散至超過210個國家和地區。寫作時(420日)全球已超過240萬人確診、近17萬人死亡。COVID-19傳染太快,依緊急委員會建議,世界衛生組織(WHO)總幹事於130日將其定義為「國際關注公衛緊急事件」並在311日宣布為全球大流行(pandemic)。疫情發展不斷更新下,全球健康治理的討論也進了大眾傳媒的視野。

 

此脈絡中,我們如何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理解全球健康治理?須強調,爭議不斷的WHO並非全球健康治理全貌。戰後設立該組織是為改善全世界人口健康,在中華民國(尚未佔據台灣前)與巴西等發展中國家支持下,將健康廣泛定義為「生理、心理和社會完全安適狀態」。儘管主責協調國際衛生工作,但WHO畢竟是國際組織,國家主權至上仍是最高原則亦成為其最大的限制。

 

鑲嵌在主權空隙的全球健康治理

 

20世紀末,由於國家與非國家行為者(尤其跨國生醫公司、金融機構)之間逐漸出現權力移轉的情況,在處置跨國健康問題上,干預實踐也發生典範移轉——從以仰賴國家合作與國界檢疫制度的國際衛生,到以全人類為主體超越國界之全球健康。公共健康的規範基礎,也多次歷經了國家安全、人類安全、人權保障、全球公共財等多元發散、重新定義的過程(Ng and Ruger, 2011)。

 

搭上千禧年「全球治理」倡議之風潮,全球健康治理係不滿傳統上國家衛生合作中權力失衡、效率不彰所生之批判回應。不過,全球健康治理並不如想像中容易望文生義。儘管倡議者都批判以國家為本位的管理技術已不合時宜,但基於本體論意義上的差異,針對「全球健康治理」的學術與政策論述,大概仍至少可歸納出三種想像(Lee and Kamradt-Scott, 2014):

 

  • 最初係各國政府與公衛決策者,為因應全球化造成傳染病傳播無遠弗屆、難以控管,倡議者追求各國公共衛生政策一致化,以降低溝通與執行成本的「全球化與健康治理」(globalisation and health governance)。

 

  • 再來是追求將聯合國正在發展之全球治理,應用於健康事務決策上——強調民主、代表性等程序原則——更廣泛接納非國家行為者意見(如非政府組織、藥廠)的「全球治理與健康」(global governance and health)。

 

  • 第三種版本則倡議建立超越國家利益的全球性健康系統,因此納入人權、共同體、社會連帶性、全球公共財等規範價值,強調治理不應僅考慮效率跟安全——「對全球健康之治理」(governance for global health)。

 

以醫療援助交換安全之全球健康

 

迄今,全球健康治理仍在政治理念間周旋。治理透過制度化與集體措施,實現所有利害關係人的「共同」目標,該目標係為進一步賦予全球健康決策與行動一致性、規範性及可問責性。所謂共同目標則是保衛或促進全球健康,而從介入者/被介入者的關係切入,Andrew Lakoff2010)觀察到兩種全球健康制度global health regimes交疊發展,皆旨在超越國家治理之極限。

 

一者為「全球健康安全」(global health security)。透過國家既有衛生系統與基礎建設,為自我保護(self-protection),針對潛在或新興傳染病(如SARSH1N1)建立早期發現、偵測、通報、定義等機制。此制度關切的是潛在疾病,發展出多元的防疫技術,因此希望各國政府自願合作,始得發展並遵守相關公衛建議,及早避免疫情全球化——或避免病毒離開一國國境。

 

另一是「人道生物醫學」(humanitarian biomedicine)。與傳統公衛類似,其關注的是實際存在且明知可避免卻無法遏止之疾病(如愛滋、瘧疾、肺結核三大疾病),主要仰賴國家機構外之行動以發揮「人溺己溺」的精神,關切的並非特定國家之公民,而是不分國界遭受苦難的個人。若傳統公衛之核心倫理要求係社會團結,人道主義則建立在共同人性(common humanity)的假設上。

 

兩者看似分別運作,實際上卻相互補充——人道生物醫學脈絡中之助人工作者,為缺乏基礎醫衛建設的社會提供慈善意義之支援,代價是當地國「自願」讓有能力統整非政府組織資源、與健康相關國際組織,如WHO、聯合國兒童基金會、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監測當地人口與發展,使其在獲得專款專用等援助時,接受即時監督並抑制有可能潛在威脅已開發國家之疫情。

 

西方中心主義導致預警成效不彰

 

「以人道醫療援助交換健康安全」的制度,在發展更快速廣泛的COVID-19疫情中失衡了。儘管WHO及有關國家(尤其東亞各國)都依2005年新修之《國際衛生條例》通報並發出預警,但仍幾乎同時擴散到已開發國家而不可遏,因此究責聲浪四起。事實上,每次大規模傳染病發生,WHO從未倖免於「反應太慢」、「準備不足」、「過於保護當事國」等批評。

 

然而,這些批評經常忽略的是:防範大規模急性傳染病的典範立基於動態的準備性(dynamic preparedness)之上,而這準備機制取決於「全球與否」的空間感及「緊急與否」的時間感——其係病毒變異、感染者、決策者、資金流、社會脈絡與文化、政治局勢、生醫技術、資訊流通性、對風險之理解等眾多成分拼湊之集合體,任何變動皆牽一髮動全身(Lakoff, 2017)。

 

這次北方國家未免疫於「南方」的新興傳染病。一來歐美各國「時空感」延宕,太晚啟動邊界安全機制;二來久未遭逢新興傳染病的歐美社會,暴露初級醫療資源與預防措施不足。相較下,位處東亞的發展中國家呈現韌性,難得成為「保護」西方的介入者。如Ipek Demir2020)扣問:人們是否認真看待風險,與預警發出者(東亞)與接收者(西方)之間的權力關係密切相關。

 

全球健康治理隱含的國際階序成為西方的防疫盲點。全球健康集合體(global health complex)包含國際與國內層次各種權力不平等之相對因素(McGoey et al., 2011——全球健康作為一個知識密集生產且資本交錯流動的場域,是一個長期以來圍繞在「排序」(prioritisation)問題上的一門藝術——有優先即有忽略,疫情訊息被輕忽,實際上係權力運作的產物(McGoey, 2012)。

 

台灣:重要卻難以定位的行動者

 

當代全球健康治理是主權空隙中各成分鏈結之動態建構,受制時而膨脹時而收縮的國家機器,因此以國家為主體但深受非國家行為者影響的WHO,成了健康戰略談判並究責的主要場域。其中,台灣以不同形式被代言、再現而擁有多重定位。曾是創始會員的「中華民國」,曾連年受邀以觀察員身分參與世衛大會的「中華台北」,台灣悖論在疫情中再度被突顯(Lee, 2020)。

 

因無法參與WHO緊急委員會,疫情初期被視為「潛在防疫漏洞」;因有餘力支援西方,搖身一變「防疫模範生」;WHO總幹事更不時直呼台灣名諱,如2020329日《關於COVID-19資訊共用》(Information Sharing on COVID-19)聲明提到WHO與「包括台灣衛生專家(原文斜體)」等所有衛生當局密切合作,但也不忘強調「台灣加入WHO的問題應由會員國決定」。

 

若以“Taiwan”為關鍵字在WHO News上進行搜尋,僅有七筆資料:除上述聲明,其餘包括三筆與SARS有關(皆於2003年間)、一筆關於嚼食檳榔(200387日)、一筆關於砷暴露與烏腳病(2018215日),皆以中國台灣(Taiwan, China)或中國台灣省(Province of Taiwan, China)的方式指稱台灣的流行病狀況(若以“Taipei”為關鍵字,則多一筆關於D型肝炎的資料)。

 

COVID-19讓台灣人深刻感受到「全球健康即政治」,不僅傳統國際關係,也是各種政治價值、商業利益、文化認同妥協之政治。1949年台灣長年被中華民國所佔治,日帝投降後,其領域及住民之法律地位備受爭議。後冷戰格局中,夾在中帝領土擴張與美帝戰略部署之間,民主化且發展中的台灣在第一/第三世界、西方/其他等粗暴二分法中常難以自我定位。

 

結論:局外人如何超越國家政治

 

疫情仍在發展,各方已在檢討WHO的領導能力。從全球健康雙軌制來看,「崛起」而不受控的中國確實予WHO不少壓力,惟西方中心主義所造成之惰性卻也暴露全球預警系統的侷限性。關於究責之討論也被操作成中美對抗的議題,台灣因此從聯合國系統的局外人,被意外捲入WHO的政治角力中,甚至在全球直播時遭總幹事憑空指控種族歧視。

 

中國配合「全球健康安全」遊戲規則意願不高,美國揚言威脅中斷「人道生物醫學」資助,無視國界的COVID-19反使帝國力量膨脹。另方面,非洲聯盟各國陸續釋出對WHO總幹事「堅定支持」的訊息,受創嚴重的歐洲聯盟各國則預計在今年世衛大會提出《應對COVID-19》決議草案,表達對世衛的支持,並希望加強各界(包括非政府組織與公民社會)團結。

 

疫情風暴中的WHO顯然在最保守的「全球化與健康治理」(globalisation and health governance)及最理想的「對全球健康之治理」(governance for global health)間掙扎著。或許此時適合台灣——身為動輒得咎的局外人——重新想像全球健康治理,探索自我定位,而如何在追求國家利益與超越國際關係之間取得平衡,或可是我們共同思考的起點。

 

參考書目

 

Demir, Ipek, 2020, “Corona, East and West: Has Western-centrism mitigated against our wellbeing in the UK.” Discover Society, 2 April 2020, https://discoversociety.org/2020/04/02/corona-east-and-west-has-western-centrism-mitigated-against-our-well-being-in-the-uk/.

Lakoff, Andrew, 2010, “Two Regimes of Global Health.” Humanity 1(1): 59-79.

Lakoff, Andrew, 2017, Unprepared: Global Health in a Time of Emergency. Oakland: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.

Lee, Po-Han, 2020, “A state-based World Health Organisation: The Taiwan paradox for global pandemic governance.” Taiwan Insight, 10 March 2020, https://taiwaninsight.org/2020/03/10/a-state-based-world-health-organisation-the-taiwan-paradox-for-global-pandemic-governance/.

Lee, Kelley and Adam Kamradt-Scott, 2014, “The multiple meanings of global health governance: A call for conceptual clarity.” Globalization and Health 10: 28-38.

McGoey, Linsey, 2012, “Strategic unknowns: Towards a sociology of ignorance.” Economy and Society 41(1): 1-16.

McGoey, Linsey, Julian Reiss and Ayo Wahlberg, 2011, “The global health complex.” BioSocieties 6: 1-9.

Ng, Nora Y. and Jennifer Prah Ruger, 2011, “Global health governance at the crossroads.” Global Health Governance 3(2): 1-37.

 

 

arrow
arrow

    JELPH Po-Han Le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4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