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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教授蔡明發(Chua Beng Huat)曾經提問並分析,為什麼後殖民主義(postcolonialism)在東(南)亞地方不可得,或談起來彆扭,或產生許多自相矛盾的原因:冷戰!不過,若是冷戰格局無解,「解殖理論」(decolonial theories)是否能成為東亞後殖民社會的另類選項?

冷戰之所以「冷」,僅是對於歐洲地方的資本主義/共產主義對抗而言,但在當時的東亞地區,那是一個「熱」戰時期,諸如韓戰、越戰的爆發。與此同時,各個東南亞國家也還在對抗殖民勢力。在大部分的反殖民抗爭中,共產黨員本來都是抗戰的一份子,但在後來的內戰中卻又變成打擊非共產黨者的主力。

冷戰時期時,前殖民者要嘛直接參與了跟共產運動鏖戰的武裝衝突,要嘛援助內戰中反共勢力那一方,使得聯共反殖與聯殖反共的情緒重合交疊。這讓一批剛從殖民壓迫歷史中甫能喘氣的新興民族國家,馬上對共產主義式的極權統治產生聯想及相應的恐懼感,深深影響了這個接連受制於國際勢力消長的區域。

這個「巧合」使當時一票知識份子「輕放」了對殖民的批判分析,甚至可能重新詮釋為民族國家現代化的開端,而這些也都成為後殖民研究窒礙難行的原因。共黨與反共之間的內戰,長期佔據了東(南)亞人文學科的論述,也成了建構「建國史」過程中的兵家之地——後殖民理論難以找到得以伸展的舞台。

直到東(南)亞社會的現代化大致都完成了,各地的知識分子才開始在擁抱與拒斥現代性之間糾結、徘徊。尤其在東西方勢力消漲、區域政治版圖變化的21世紀,已幾乎全盤繼受西方知識體系的社會中開始出現反思,質問為什麼物理上、國家意義上的殖民者被驅逐了,主體上、知識上的解殖卻沒有順勢出現

「解殖」作為思考與行動上的出

延續一開始的提問,本文想藉機介紹一下起源於拉丁美洲的解殖理論,究竟在思考什麼問題。主要參考的文獻則以成長於阿根廷的解殖理論家米格諾洛(Walter Mignolo)為主。他的研究主要關注「現代性/殖民性」(modernity/coloniality)的問題。事實上,這也是所有解殖理論家思考的起點。

此這個角度切入,任何當代(包括現代和後現代)的知識結構、地理疆界、地緣政治、國際關係,都是他們批判的對象——不論是自由主義式的世界主義,或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(比如依賴理論、世界體系理論)。相反地,他們希望能建立/恢復一種多元並存的現代性認識論與宇宙觀(cosmologies)。

透過對全球知識系統的重新配置,開啟與現代認識論「脫鉤」(delinking)的分析路徑。這是為了聯繫「未殖民」與「被殖民」的過去們(複數)之間的關係。參與許多拉美社會運動的法律社會學教授桑托斯(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)也才會提出「缺席的社會學」(sociology of absences)。

這裡其實是一整套知識不服從(epistemic disobedience)的策略,而起點其實是所謂的「邊界思考」(border thinking),其中最重要的理論資源來自安卓杜雅(Gloria Anzaldua1987年出版的《邊/界》(Borderland/La Frontera: The New Mestiza——用身體與處境重構發言位置

現代性/殖民性/解殖性之串連與脫

2017年一個訪談中,米格諾洛強調了現代知識生產分野的研究「領域」(field),即是一種最直觀的領土型的認識論(territorial epistemologies)。儘管我們再怎麼倡議「跨領域」,都還是得基於各領域的存在作為前提。 放大一點,則是民族國家(nation-state)作為一個分析概念的產生。

「當我們瞭解現代性的虛幻和殖民性的邏輯,是相互依存的」,而後者是前者必要條件時,這就是「解殖性」(decoloniality)被產出——無論迸發或蘊涵、解放或抑制——且被需要的起點。因此,解殖性不僅具有認識論,也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;它不是後現代理論的一支,因為後現代也是一種領土型的知識。

與現代性「脫鉤」的任務無法交由國家、企業、宗教組織來做,儘管它們有時可能有幫助,比如解放神學的興起、開發中國家的反西化戰略(dewesternisation)、新興市場的區域貿易安排。但這些終究都還是「現代性」賦予、預見且容許的領土型知識,而與解殖所謂「人們自己掌握命運」的想像無關。

是否掌握命運的關鍵有二:其一是,活過或活在邊界(border living)。以米格諾洛為例,當他在美國「發現」美裔拉美人(Hispano)與「奇卡諾人」(Chicano)的意義,以及這些身分活在他從未意識到的身體上。另一個關鍵,則是意識到殖民性是現代性的構成要件,而非衍生物——殖民先於現代而存在

抵銷領土、轄域、邊疆的知

這兩個關鍵發生時(兩者間沒有順序),你就可能產生邊界思考:並非「跨越」而是「住在」邊界裡。當你試圖理解世界時,你擁有不只一套思維,多重並存的意識讓你成為自己的他者,比如法農(Frantz Fanon)說的「活成黑人」或杜波依斯(W.E.B. Du Bois)的「雙重意識」(double consciousness)。

安卓杜雅則認為:你無法選擇邊界,你也無法決定研究邊界,你就活在邊界、住在邊界中。因此,所有你能運用的理論都被邊界決定了,而這決定則是「殖民權力矩陣」(colonial matrix of power)部署的。也因此,你不被允許參與「現代的」知識生產(比如原住民宇宙觀、伊斯蘭哲學、古代中國思想)。

當然不是所有人都住在邊界,也沒必要如此;就如同不是每個人都住在領土上。然而,邊界——或邊疆(frontiers——是由住在領土上(領域內)的行動者所劃,以保衛其不受「外界」(foreign)力量侵擾。現代西方認識論就是這樣來的,其預設的是邊疆(己身的極限)而非邊界(與他者共有的交集)。

預設「邊疆」的認識論,假設邊疆外的地方是「空無一物的化外之地」,是一個得以征服、先佔、填補、文明化的空間。因此領域認識論無法是解殖的;它是帝國的認識論,透過現代性的話語,合理化、正當化殖民性。反之,所有的解殖思考都一定是出於邊界思維;但並非所有的邊界思維都一定會成為解殖思考

複數的解殖理論,不算是現代理

米格諾洛曾強調解殖「理論」(theories)是複數的——邊界意識及其思考活動不可能是單數且一致的——且要當心,不能把解殖性放在現代性理論(modernity theories)的框架下理解,因為邊界思維並非現代的「我們」的一份子,而是與單一、領域性的「我們」脫鉤的——對立於有害的理論/實踐二分法。

從解殖角度而言,民族國家(nation-state)的知識是西方擴張重要工具,其治理形式是由有產階級自教會與君王手上奪權後,創造出來的(如英格蘭光榮革命和法國大革命)。民族國家的強大有二:一方面,它源起於舊國家的殘骸(如一戰後的奧匈和鄂圖曼帝國);另方面,它也在去殖民後的亞非地方崛起。

當區域政治的去殖民運動成功把殖民者送走,卻保留並加強了殖民者留下來的治理結構。民族國家的知識也順利地在全球流行,不僅成為法律形式上的國家(state),也成為整合公民社會的民族(nation),與之相伴且順其自然生成的,就是國籍、公民、「國界」、民族情感等知識——構成了現代的「我們」

延伸閱

  • de Sousa Santos, Boaventura (1995) Toward a New Common Sense: Law, Science and Politics in the Paradigmatic Transition. New York: Routledge.
  • de Sousa Santos, Boaventura (2014) Epistemologies of the South: Justice against Epistemicide. London: Paradigm Publishers.
  • Bhambra, Gurminder K. (2014) Connected Sociologies. London: Bloomsbury.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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