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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Wendy Brown來演講,講題是:《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權力》(Power Invisible and Visible: Neoliberalism in Marxian and Foucauldian Frames)。

   適逢美國大選剛落幕,他原本想多從川普勝選切入,改談「失落的民主」,
   但被主辦單位拒絕,後者表示更多聽眾是因為對理論上的討論感興趣而受吸
   引(which is true),而Wendy(好親暱~)便說那加碼20分鐘,來談談
   新自由主義與選舉結果之間的關係和對照(可見他有多想討論這件事)。

   其實如果有讀過Wendy去年出版那本《消失的民主》(Undoing the Demos:
   Neoliberalism’s Stealth Revolution),應該會有點感觸,因為這兩年世界
   各地所謂「右派崛起」,其實蠻呼應那本書的預測:

   關於去政治性的公民主體如何漸漸以「經濟/發展」作為衡量治理正當性的
   唯一指標,而這趨勢又如何回饋那些不在乎民主精神──無論是基於平等或
   社群價值,甚至個人自由的傳統──等公然仇恨的政治修辭(rhetoric)。

Anyway,回到講題本身,Wendy從「自由民主的偏離」(perversion of liberal democracies)開啟他對新自由主義的理解,那個「偏離」包含了因為政治生活經濟化(economisation of political life)而造成難以追蹤的權力來源與動向。

所謂「經濟化」不只是公共事業私有化、公共治理數據化、公共價值貨幣化,更包括隱形的、看不見但(似乎)感受得到的權力運作,比如擁有權利卻失權的情況,以及許多欲賦予平等機會的制度,卻造就(並悄然正當化)歧視性的結果。因此他問:「新自由主義的本質是什麼?它有本質嗎?或只是另一種修辭?它是馬克思批判的資本主義的一種新態樣嗎?抑或,傅柯口中的治理之術,是一種意識形態?」

對Marxist而言,新自由主義似乎只是資本主義的另一種樣貌(modality of capitalism),試圖彌補生產活動所造成的剝削,但進一步在市場的交換活動中取回來,因此讓勞動者在內化「消費者」(以及自我投資)的認同時,失去被剝奪的戒心。利用了「自由競爭即個人自由」的想像遮掩資本才是創造權力的真相,並進而取消或分化普勞大眾原本對資本家的緊迫盯人。

對Foucauldian來說,新自由主義可能更複雜,它是自由主義的重新編程(reprogramming of liberalism),而不只是「新-資本主義」(neo-capitalism);它是由內而外的,賦予政治一個屬於新自由真理(neoliberal truth)的治理依據(rationality)。以經濟人(homo œconomicus)取代法律人(homo juridicus)的觀點,進而產出並普遍化新的主體──人力資本(human capital)。

兩者都承認,有時候新自由主義會與資本主義或自由主義的邏輯相悖,但是是為了「遮掩更深沉的權力圖景」,於是Wendy追問,究竟新自由主義是一種資本主義的變態,以產生新的市場真理?抑或,本身即為一種自由主義的真理,而形成新的治理形態(只好剛好適合資本主義的延續)?簡言之,新自由主義完善資本主義的運籌帷幄,究竟是歷史上的必然還是偶然?

在Marxist的討論中,資本是權力具體化的形象──資本即權力(capital as power)──這裡的權力包括意識形態上的抽象權力(power of abstraction),是經濟上、物質上的自我轉化機制,然而這種真理並非經驗主義者(empiricist)能察覺的,是不可見且無形的。市場中的交換行為只是其極膚淺的表面,深沉的是不斷生產的邏輯與勞動者的活動,那是經過邊沁式(Benthamite)的精密計算的。

不過,資本主義並非自古普世,而有其歷史特殊性的。其透過拜物教式的意識形態(fetishism)將勞動與生活商品化,取代舊有的所有社會關係;它也是絕對不透明(opaque)且自我神秘化(self-mystified)的,以隱藏私有財產(private ownership)與社會分裂(social fragmentation)背後的真實──關於權力的生成與運作。

換言之,資本創造真理,真理賦予自由,但這種自由掩蓋了資本的抽象權力,而這種抽象權力隨著新形態社會關係的興起,不僅重覆資本化,也於七零年代開始擴充至經濟化與金融化(financialisation),以越來越抽象人們對「物」的價值判斷與追逐。

然而,在Foucauldian眼中,那個「被遮蔽的真相」(hidden truth),不是資本的權力,而是「權力」本身,權力來自於方方面面,不只是資本,也包括各種知識、社會關係、話語(discourse)。於是,傅柯與馬克思其實是本體論上(ontologically)的差異。對前者而言,權力不是被遮蔽的,而是自始至終即存在於(inherently)真實「中」而難以探知,在經濟生活中、市場裡,更顯隱晦。顯然,在這裡,經濟自由主義與政治自由主義是被混為一談的。

其實傅柯對資本主義本身並不感興趣,而更關注被自由主義話語「包裹或釋出」的自由是如何用來正當化生命政治(biopolitics),不只是傳統上主權的規訓、懲罰等治安功能(policing),更及於生活方式的監督(surveillance)與管理(managerialism)──有權者不只在乎生死,更在乎如何生、如何死。換言之,新自由主義不是資本主義的轉換,而是一種市場取代國家的「治理性」(governmentality),以普遍經濟化所有政治人(homo politicus)或法律人的特性。

對Marxist來說,資本主義是有本質的,建立在一切物質化的權力之上,無論在生產過程中或市場裡移轉或流動,包裹了一系列卻未被拆穿的真相──關於市場、價格、價值的事實。於是透過資本主義創造出的所有知識,包括對自由或平等的想像都是虛幻的,而只有透過科學的方法才有可能發現這個不可見性(invisibility),並透過實在主義(realism)的方式進行批判(因為那是超越經驗世界的)。

然而,對Foucauldian而言,資本主義本身是沒有本質的,它是隨著政治因素不斷改變的,是偶然的,也無法確知其發展的,而其背後是自由主義的「權力觀」及其宰制模式──包括權利的賦予。因此,新自由國家(neoliberal state)是被這種權力的不可探知性(unknowability)所掩蓋的,而「被治理者」只有可能回應(reaction)而不可能革命(revolution),因為權力是由下至上、由內而外的。

Wendy因此總結,以馬克思的角度來看新自由主義,資本是物化世界的源頭,其創造、實踐且鞏固了權力,但用各種方式將它神秘化,因此參透資本才能翻轉權力;而以傅柯的權力分析來說,權力本身就是神秘的,其指涉了資本及其他,而至今,我們對權力的認識仍然太少,而光攻擊資本是不夠的。

無論如何,從兩種批判的角度來看,Wendy認為新自由主義都具有一種總體性(totality),其顛覆了國家與社會的行動邏輯,比如Marxist預言的全面物質化(materialisation)或Foucauldian延續對芝加哥學派(尤其Gary Becker)的質問。

雖然對於「將權力封閉性發揮到致極」的診斷不太一樣,Marxist認為是資本與市場催生新的意識形態,進而間接且迂迴地生成(generating)新自由主義下的權力與階級;Foucauldian則認為權力仍是新自由主義的本質,本身是來自於「世界經濟化」的意識形態,因此治理是直接受權力所安排的(arranged)。再更簡而言之的話,前者認為新自由主義是資本主義因應新世界的產物,而後者覺得新自由主義是新的世界觀本身的實踐機制。

不論將新自由主義「視為」Marxist所稱的「新形態的資本主義」或Foucauldian眼中的「生命權力的治理性」,二者極有可能是無法統一或整全的,且理論上也非常有可能互相衝突──此時,我又想起Nancy Fraser跟Judith Butler的論戰(甚至讓我想到Alain Badiou與Gilles Deleuze之間關於「真理」與主體的論辯)──因為二者本身對「權力」的理解分別是完全唯物或部分唯物(甚至不可知論)的,也因此兩種左派批判經常產生矛盾。

簡而言之,馬克思認為資本創造權力,因而影響我們對自由與權利的想像(市場自由=個人自由),包含對個人主義及異化的容忍,因此「解放」的策略應從打破資本積累開始。反之,傅柯認為就是我們對於「自由」的想像不夠全面,才會接受資本主義的話語(個人自由=市場自由),而每次對自由有新的詮釋,都會促其變形,因而「解放」須從反思自由著手。因此,Wendy覺得當今的難題是如何重新審視「兩種理論上的可能性」,以補全對新自由主義的診斷。

Q&A中,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討論像是:若新自由主義如此整全地創造了所有人新的「主體性」(subjectivity),這樣的分析是否可能低估了人們的能動性(agencies)──這個問題是我們讀書會小組中屢次爭論不休的,因此大家決定提出來。Wendy承認,他對新自由主義的分析的確可能有總體化(to totalise)的風險,但他是建立在馬克思的「資本」與傅柯的「治理性」的總體傾向之上。

他也曾努力尋找所謂的能動性,以提出新自由主義化零為整的例外,但他實在無法確知是否有任何人能不被治理(governed)、不被市場影響、不被話語建構(discursively constructed),而那可能不是新自由主義的問題,而是「什麼才是自由(解放)?」這個問題一直懸而未決,也包括我們尚未釐清「權力究竟是什麼?」及「資本與權力之間的關係」等問題。

後來有人提問,那我們是否可能借助Hannah Arendt的「公共空間」(the public spaces)來理解自由?即現代生活中作為人的處境(human condition),須使所有人都能都能在公共裡互動、溝通且共享,包括確保並提升具政治意義的言語(words)與行為(deeds)──或許就是能動性的定義──以回應新自由主義治理邏輯的自我隱匿性(self-non-disclosure)。

關於這個問題,Wendy的第一句話嚇壞了大家,大意是「Arendt的分析很難勾勒出完整的政治思想」(honestly, I don’t find a rich political theory in Hannah Arendt, although I know it’s very radical to say that today.)個人的自我揭露(personal disclosure)與有意義的政治行動(political action)之間其實很難連結,因為它並沒有解決被制約的空間(the conditioned spaces)的問題。提問人則表示,那是對Arendt文本的舊理解,後來已經有很多理論家擴充其解讀,比如現身的政治(politics of appearance)。

這時,Wendy也承認他後來沒有再探尋Arendtian的發展,他自己也的確只記得舊的理解(old reading),但關於政治行動,他自己更傾向Weberian的說法 ──Max Weber──即一種共同的、社會性的、時而妥協的,甚至必須自我正當化的行動,才有機會從「社會關係」中實踐政治人的精神(這時,提問人突然小聲說:韋伯是另一個白人男性國族主義者(White male nationalist),現場頓時略顯升溫)。

順著這個脈絡,另個人再提問,我們是否能透過反思(reflection)和抵抗(resistance)的方式來實踐傅柯所謂的反行動(counter-conducts)以對抗新自由主義的治理──即對行動的行動(conduct of conduct)?前者如何可能實現主體本身的賦權(empowering),卻不用附帶地使他人失權(disempowering)?

Wendy表示這個問題已經顯現出對「反行動」的預設,即Foucauldian經常討論的「對解放的想像」,但問題是,要對抗的「對象」(比如新自由主義)若非固定的,而是動態的、無法去脈絡的、隨身變的,那對賦權/失權的提問,是否可能跳脫經濟人的理解範圍,而僅回應法律人(homo legalis)的主體性?這部分,他自己也有在思考,但無法否認的是,現在最難確定的是「是否能不用經濟眼(economic gaze)看事情」。

在新自由主義下,關於真理的領域(neoliberal regime of truth)並非總是一致且黏合的,許多時候更是一系列看似矛盾的實踐或論述的集合──Wendy是用collective這個字,但我當下的理解更接近德勒茲的聚合體(assemblage)的概念,及其組成成分自帶的精神分裂性(schizos)。

比如當前對於國家的生存與能力,大多取決於「經濟發展」(economic growth)等指標;反之,則可能「被認為」產生治理性的危機(crisis of governmentality),但傅柯其實沒有處理權力和權威「正當化」(legitimation)的問題。Wendy猜想,傅柯是為了跳脫出韋伯對權力的認識侷限,但又想保留相關的分析。不過,大抵而言,當前我們所認定、可能符合「反行動」的抗爭,是否能取代經濟因素,造成另一種治理性的危機,其實還很難斷言,或至少,目前還觀察不到這個趨勢。

   然後,以下是Wendy對美國大選的看法(我只摘出我覺得有趣且與新自由主義
   有關的部分):

   首先,他認為這場選舉結果剛好就是「市場導向」解消民主(undoing demo)
   的最佳示範,它既不符合左派的社會民主主義,也不是右派的自由民主主義,
   它本身是反政治的(anti-political)。Trump是一種象徵,它不僅再現了類似
   法西斯主義(proto-Fascism)──比如訴諸情緒而非理性,人民內化了「被治
   理者」而非「治理者」的地位──也表明了將「企業管理」導入國家治理是受到
   歡迎的。

   選民們(其實兩個候選人的支持者中都有這個情況),不再視自己為公民而是
   渴望被提升的人力資本(human capital),因此訴諸公共或社會正義的議題
   不再具有影響力,取而代之的是投資(investment)──即「自己是否被市場
   在乎」的想法充斥在這場選戰中。

   其中Q&A中,也有許多與美國選舉有關的,就一併節錄在這裡。有人談到川
   普現象可能是一種「超現實」(hyper-reality)的擬象(simulacrum)──聽
   到這裡,大概知道是Baudrillard那個流派的了──透過不斷膨脹且失真的話語、
   形象,以及拜極端拜物主義之賜,這些「被填充的價值」反而被選票確立且物
   化了,對該現象的批判,若沒有考慮到這點,可能不夠全面。

   Wendy表示,他的確沒有考慮太多「語言」與媒體創造的符號,因為他更多是
   從「自由-民主」的政治思想中去尋找解釋,而這部分可能需要更多關於選戰中
   一切編/解碼(encoding/decoding)的語言分析與受眾研究了。

   後來,有另一個人追問,這場選舉有沒有可能真如許多評論家所言,是場「被統
   治者」對菁英主義(elitism)和技術官僚(technocracy)的反撲,而能解讀
   成「戳破泡泡的起義(rebellion)」?

   Wendy說他也看過很多類似講法,但他總忍不住想問,「若非Trump一類人,
   還有誰能同時打破所謂政治正確(political correctness)等進步價值,又被原
   諒且一笑置之的?」換言之,這不只是因為他是「白種順性別異性戀男」而已,
   更因為他很富有且有權勢。

   Trump的支持者多半只投射了前半的形象於自身,認為自己「被鼓勵到了」,
   而忽略了是後半更根本的理由,使他立於不敗之地;反之,那些支持者根本沒
   有想到,「有錢有權」這件事恰恰突顯了他們與Trump之間的差別。

   此外,許多人將這全世界「右派崛起」的現象,單純地歸咎於國族主義式的民粹
   主義(national populism),卻沒有區別現今的民粹主義與國族主義之間的差
   別。現在許多民粹主義者其實是抱持著一種「還能更慘嗎?」或「我不該是最慘
   的」的心態,所以那帶有一種虛無主義(nihilist)的色彩,卻自以為放手一搏的
   賭徒(gambler)特質。

   這與傳統意義上的國族主義是有差別的,其訴諸的並非平民的、政治的意識形態,
   而是以經濟利益為基礎的,大至國家小至個人,並以為兩者將會相互連動(即直覺
   上認為前者進步將帶動後者發達,卻忽略社會不平等的真實性)。因此,Wendy
   認為,這是一種新自由主義時代下的民粹主義,而國族主義式保護主義、孤立主義
   等都只是一種偽政治性(pseudo-political)的修辭。

以上是大致的摘譯,但因為其中可能有很多我還不熟悉的用語(或不確定翻譯是否精準),因此我把英文原文也附上。另外,因為整場演講下來,可能要對很多概念有一定的瞭解,但我其實很擔心自己對馬克思、傅柯(甚至Q&A裡面提到的布希亞、鄂蘭和韋伯等人)的理解是否正確,所以我有稍微google一下才加上解釋(但沒有加油添醋自己的評註),盡量呈現我聽得比較明白的部分(雖然「聽明白」本身已經也是一種再詮釋了XD)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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